石雪4月16日,北京玉渊潭公园西门附近的小山坡上,一群癌症患者围着北京大学肿瘤医院名誉院长、中国抗癌协会名誉理事长徐光炜教授,这个问“我的手老麻是怎么回事”,那个问“您看我这药顶事儿吗?”20多年前,也是在这片斜坡上,徐教授和老伴带着小马扎,跟癌友们一起度过了一段互相取暖的日子。
5月10日,当记者走进徐教授的办公室时,他正拿着黄色荧光笔,在国外一篇乳腺癌筛查的学术文章上划着重点;桌上照片里是孙子、孙女的笑脸。见秘书给记者端来了茶水,他对秘书说了声“谢谢”。2个多小时的采访结束后,他满脸笑意地说:“谢谢你听了一上午一个过气了的退休老头的故事。”举手投足间,尽是老一辈知识分子的谦卑,令人感动。
北京玉渊潭公园的这次医患相聚,无疑是徐教授对多年前医患线年,徐教授的老伴宋琳琳教授——中国著名儿科专家,曾任中华围产学会副主任委员,不幸患上结肠癌,接受了当时北京大学肿瘤医院成立以来最大的手术,术后经常来此锻炼。
那一年,宋琳琳教授只有54岁。徐光炜教授还清楚地记得发现老伴患癌前的那个晚上——4月28日,是个周五。晚9点,他回到家时,一位印尼癌症病人早已等候多时,宋教授抱着热水袋在一旁作陪。客人走后,宋教授说她腹部隐隐作痛,认为可能是蛔虫闹的,逼着徐教授和他一起服了驱虫药。但第二天,她仍感右下腹痛。当时已是北京大学肿瘤医院院长、领导着国内肿瘤领域两个最重要学会的徐教授,伸手一摸便发现情况不妙。
很快,老伴的腹部超声检查结果出来,怀疑是结肠癌。拿着检查单,徐教授觉得,厄运降临了。他那天还要去中华医学会主持会议,但满脑子都是老伴的病情,整个人心不在焉,草草结束会议后便赶回医院,取消了晚上的聚会,开始为她做术前准备。
手术由徐教授的好友、北京大学肿瘤医院黄信孚主任主刀,他在一边作陪。打开腹腔后,两人最担心的事发生了:癌变已侵入十二指肠!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徐教授:放弃还是继续?放弃就意味着死亡,继续则意味着要切掉大部分内脏器官。徐教授顿时感觉五雷轰顶,但没有别的选择,为了把老伴从死亡线上拉回来,他只能冒险一试,同意进行彻底的大手术。
6个小时后,插满管子的宋教授身上少了1/3的胃、胰头、胆囊、十二指肠、右半结肠。徐教授紧紧攥着老伴的手,心中充满了内疚、自责和伤痛。他说:“我觉得她的癌是累出来的,除了工作,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她操心,我对她关心不够。当时也有朋友责问我,自己是肿瘤专家,为什么没有尽早发现老伴的癌症。”
术后,宋教授由于“胃瘫”,胃管插了28天,滴水不入。徐教授也没回一天家,时时作陪。看着她吃什么吐什么,咽口水都痛;看着她下床后连走路都不会,重新学习迈腿……这一切让他感受到什么叫撕心裂肺之痛,恨不得自己代她去承受。几乎每位从事肿瘤专业的朋友来访后,都说很不乐观。徐教授岂能认识不到这点,但他说:“当你感到日夜与你共处的伴侣有可能离你而去时,以往一切的善与美,都会一下子涌现在你眼前,让你越发感到绝不能失去她。”
术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,他常被老伴将离他而去的噩梦惊醒,醒后不知何去何从。平生从不求签,也不信鬼神的他,在老伴患癌后求过两次,所幸都是上签。研究了一辈子癌症,他说:“当我作为一个病人家属时,才真正意识到癌症的可怕。”在他的精心照顾下,老伴坚持着活下来,并继续陪伴他走到今天。他感恩老天待他不薄,也因此在肿瘤防控的道路上走得坚定而持久。
“我们都说,宋大夫一人得癌,我们众人受益。”4月16日,癌龄比宋教授还长的曾唯实这样对《生命时报》记者说。她今年66岁,当年正是她介绍宋教授到玉渊潭公园练气功。她口中的“受益”,指的是徐教授陪着老伴,从诊室走到公园与大家交流,还有北京癌症康复会的成立。
“上世纪80年代,癌症跟死亡几乎是划等号的。社会上流传着‘十个癌九个埋,还有一个不是癌’的说法。公车上,如果知道一个人是癌症患者,大家都会离得远远的。”曾唯实说,当时关于癌症的科普宣传太少了,只有武汉出了5分钱一份的《中国抗癌报》,大家如获至宝,争相传阅。癌友们对癌症的诸多疑惑,都无处可解。所以,当大家得知宋教授的爱人,就是那个很难挂上号的北京大学肿瘤医院院长徐光炜时,疑问找到了出口。
徐教授每周末都会陪老伴去玉渊潭公园锻炼,他用“走着有人追,站着有人围,坐着围一堆”形容自己在公园里“受欢迎”的程度。后来,为了答疑效率更高,他让老伴事先把大家的问题收集到一起,周末统一作答,每次收到的纸条竟有两三百张。令他印象最深的是,有位患者说我们癌症病人够可怜了,可还有那么多人打我们的主意,用假药坑我们。经常有人拿着药盒来问他,这药到底能不能治愈癌症。当年炒得沸沸扬扬的“神医黄仙姑”的“神药”还阳草,一盒售价高达120元,比不少人的工资还高。徐教授发文质疑,并最终将它“打倒”。调查发现,“还阳草”不过是地瓜叶、淀粉等做成的骗人玩意儿。
“在这里与患者交流,与在医院完全不一样。”徐教授说,身为外科大夫,以前他认为手术是最重要的;手术完了,治疗也结束了。但通过老伴得癌以及与癌友们交流,他意识到:“如果将癌症防治比作一条鱼,那么不能只管治疗——红烧中段,还要处理鱼头和鱼尾。也就是说,癌症预防和康复也非常关键。”
能意识到这点,在当时并不容易。徐教授夫妇想成立一个患者组织——北京癌症康复会,被不少专家泼了冷水:病人都治不过来,整这个有什么用?这个组织最后在徐教授家里成立,并迅速发展起来。这些年来,北京癌症康复会举行的全国抗癌明星评选活动、肿瘤宣传周活动,都已成为与癌症患者相关的品牌活动。
在媒体报道中,徐光炜的名字总是和乳腺癌一起出现。搞了一辈子的乳腺癌防治,徐教授感慨良多,个中境遇令人唏嘘。由他一手主持的“全国百万妇女乳癌普查工程”,最后因资金、合作等问题不了了之;争取到的启动资金因境遇巧合,多次为他人做了嫁衣……几十年来,他惹过争议,被泼过脏水,但依然初衷不改。目前,他仍担任中国社会工作协会防治乳腺癌专项基金副理事长,关注乳腺癌的早诊早治、救助贫困患者。
“成功,我谈不上。只能说我做成了几件对百姓有益的事,建立起北京大学肿瘤医院,在胃癌及乳腺癌的防治上有所建树,把两个学会搞起来了,而乳腺癌筛查则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,这也是我最大的遗憾。”徐教授这样评析自己的过往岁月。
2008年,他出版了带有自传性质的书《瞬间人生——一个聪明的傻子的故事》。书中,他把一切都写得坦诚:他的独立精神,来源于相信大多数人;他从未追求过一己私利,心里所想的是要为大多数人服务;他的一生中,多次与更大的功名机会擦肩而过,他并不是抓不住,而是心系眼中更重要的事业。
今年79岁的徐教授,每个工作日仍会到办公室“报到”,经常让秘书帮他查找乳腺癌方面的最新进展信息。最近,他出了一本新书《携手·同行——乳腺癌病友指引》,里面详细解答了100个患上乳腺癌后如何治疗、生活等方面的问题。
目前,他最看重两件事:一是发挥余热,继续推动中国的乳腺癌防治事业,建立乳腺癌筛检联盟;二是再过5年,等到和老伴喜结连理60周年,“钻石婚”时,要出一本书,名叫《我的钻石夫人》。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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